(久久沒看這種大製作,也草草說幾句。)
當然,我們可以如石琪、紀陶、皮亞等直斥翻生侏羅館2的無稽、小聰明、胡鬧、得啖笑、幼稚狂想,而這些確是事實。當然,我們也可以搬出大量特別針對美國博物館的文章,批評那些展品如何在塑造歷史時忽視、貶抑和stereotype女性、原住民等,抬高藝術正典和歷史正統,而這些都可以放諸劇情中。
但我更願意選取的一種解讀是,電影中所表達的"翻生狂想",何嘗不可以放在香港的都市情景?Ben Stiller的角色活脫脫就是個對博物館靈魂有堅持的使者。博物館翻新期間,社會對博物館的期望改變了,主導"重建"的人要把它改造成spectaculer、高科技主導的展館,將舊有的"展品"都拋棄到別處的archive,永埋地下。換言之,他們光榮的任務已成過去。但是,只有Ben Stiller知道看到,所謂的展品間其實有著他們的倫理、性情和故事。而那一趟又一趟胡鬧且故作驚險的歷程中,他為的只是希望將這些朋友帶回屬於他們的地方。只有Ben Stiller知道,在述說那些自然史故事時,不能掏空說故事者的靈魂。最後一幕紐約Natural Museum重開,因為他暗中捐出的一筆巨款,這些"展品"得以以原來的面目在夜間示人。故然,也可以說參觀者的快樂也是來自展品真面目的奇觀性,然而看在Ben Stiller眼中,只有這種真切的互動,才是說故事的神采所在。
沒錯,排除萬難大團員結局、美國人將會好下去、主角與Amelia Earhart無法完滿的愛在轉眼間"浪漫"重現,都是一貫平庸的收結;然則我們怎能就此略過一個重點:Ben Stiller沒有去和Wal-mart代表開會!還記得的話,在故事之初,當下屬興奮告知Wal-mart願意與公司談合約,那時候Ben Stiller不屑一顧還可以被視為一種異化的情緒。但經過Amelia多番質問,他回到紐約後自甘淡泊,看透當大公司CEO的虛無,再次穿上看更的制服,守護他的朋友們。這種對另類價值的追求,還獲得兒子的笑容肯定。一團糟的超巨型製作之中,還是可以看出浪漫故事的。
p.s. 看得我樂不可支的,是導演如何玩弄當代藝術名作。看到Jeff Koons的汽球狗在藝廊裡走走跳跳,和Calder的東西動個不停,竟是一大趣事。後者,讓我很掛念丹麥的Louisiana博物館呢。Edward Hooper畫中那些寂寞的人,被嚇得打破了酒杯,也是一絕。難忘拿破侖先生的提問、"史賓"迪拿的深情自白。
2009年5月3日
潘朵拉盒子 plus some metatext
寫文章時其實在想許多其他物事。
1. 對希臘神話不熟悉,但多看聖鬥士星矢,潘朵拉在裡面可是個大角色。喜歡維基(可能不盡不實)的說法,"Pandora's box is the large jar (πιθος pithos) carried by Pandora (Πανδώρα) that contained evils to be unleashed on mankind — ills, toils and sickness — and finally hope." 對,and finally hope.
2. 想起在最大那間waterstone打書釘看Ballard傳記的日子,每每在內一留就是兩小時。
3. 沒有老師,也就不會有這篇文章了。還用了許多他的發現,真是羞愧。
3. Mike Davis的Dead Cities其實才是最好看。
4. 謝謝新識友人的提醒,關於slums,說任何話都真要特別engaged和reflexive。其實考慮過不再說slumdog millionaire,但它還是有別樣的意義。
5. 去年第一個膽粗粗去的seminar,presenter就是Roger Keil。那時英語還十分水皮(現在也沒大進),聽得一半已偷笑。唯獨是,很記得那時最強烈的感覺是,終於有人說起香港了。還記得,當天竟敢在散場後跟他說起京華酒店的故事,當然他都知道。
6. 留意到太空人的新聞,因為對Hannah Arendt在The Human Condition之初所說的話印象深刻:"The earth is the very quintessence of the human condition, and earthy nature, for all we know, may be unique in universe in providing human beings with a habitat in which they can move and breathe without efforts and without artifice" (p.2)
7. 全球化那段的題目原本是"地球熱平擠,又多世菌"。我很喜歡,但幸好騙輯改了,有時我喜歡的也實在太無聊。
8. 寫的過程中讀完Alastair Bonnet的新書,What is Geography。沒有這本書也不會寫,第三章他說都市化與流動性是地理學的兩大obsessions。這本之於我,是不可多得的好書。
9. 重讀到這一句,只覺時間真的有逝去:" One of my firmly held belief is that public health is nothing if not multidisciplinary and holistic." (Fran Baum, The New Public Health (2000), p. xv.
10. 可以的話,真想說千百句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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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3/5明報星期日生活)
潘朵拉盒子﹕當北美流感 降臨美麗新世界
「對,文明就是消毒(Yes, and civilization is sterilization.)」——Aldous Huxley《美麗新世界》第七章
「疫症後,最難向公眾解釋的,是為何我們毫無防備;因為早已有足夠的警號。」——Klaus Stohr(世衛主要人員),二○○四年
北半球流感季已過的四月天,十九日,也是墨西哥衛生部 門通知世衛國內爆發甲型H1N1流感後數天,英國 殿堂級小說家J. G. Ballard不敵癌症與世長辭。J. G. Ballard在香港沒有享負盛名,但在歐美文藝圈稱得上是個cult figure,長年備受知識分子推崇。他所撰寫的小說主題全離不開對晚期現代化世界危機四伏的恐懼與及對進步(progress)的懷疑;而這種焦慮就在文本所描繪一個又一個的反烏托邦(dystopia),尤如末日降臨的都市世界中展現出來。J. G. Ballard遠去,執筆之際甲型H1N1流感剛登陸香港,小說的世界離我們又有多遠?
如果百年一遇的金融海嘯,讓世界重讀凱恩斯馬克思,反思全球金融體系的路向和資本主義外的選擇,九十年後再襲人類的H1N1流感會讓世界學到什麼?G20並沒有如帶來全新的經濟體系。而歷史也必須記着,二○○三年SARS 將近退潮的春夏之交,前中大醫學院院長鍾尚志對着全港電視觀眾說了句﹕世界從此應要不一樣。結果,世界並沒有如他所願走上另一條路,馬照跑舞照跳,最大的改變或許只是被立法會 SARS調查報告直接批評的陳馮富珍 當上了世衛總幹事。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但它並沒有在瘟疫過後到來。然後新的疫症又來臨了。
被強行加速的進化
學術界對上述種種不是沒有反思的。碰巧筆者月前讀到Mike Davis有關禽流感的研究著作,他近日亦在《衛報》評論是次流感散播。簡言之,他指出近年在全球出現的新型流感,都起因自人類行為帶這些微生物走上了快速進化通道(fast track of evolution)。而Mike Davis更提到,期刊《科學》在六年前已報道過北美豬工場豬隻體內流感的異常變種。從俄國革命到西雅圖「革命」的九十個年頭,這種曾殺人無數的病菌基因組並無大變動,然而從千禧年開始它在豬隻身上的進化比一切舊有自然律都要快。研究者在當時已提出它們有變為人類流感的潛在危險。我們都熟知的在禽鳥身上已發生的故事,今天輪到豬隻了。變種的H1N1讓世人恐慌,豬隻卻安然無恙。
這個問題直指的,是近年深受各地食物運動組織(如意大利 慢食運動)關注的全球糧食體系和工業化農產動物帶來的生態禍害。眾多有關禽流感的研究都說明H5N1 的出現,與候鳥的關係較少,更大的元兇該是大規模養禽業所引致極不可測的病菌生態。Mike Davis也懷疑,經過不知多少代變種和在多少物種身上混合而成為人傳人的H1N1甲型流感,也與大型企業在工場雜亂地使用抗生素不無關係。筆者無意粗疏地確立近年食物系統生產家畜的方法與流感變種的因果關係,但食物放到我們餐桌前經歷的複雜旅程,所造成的物種關係劇變及其災難性結果,當前依然遠超人類想像。
一百萬零一夜中的都市
有趣的是,Mike Davis老本行其實是書寫城市,他的暢銷書《貧民窟星球》(Planet of Slums)承接二○○三年聯合國 人居署(UN-Habitat)報告,探討貧窮國家城市化的災難,也呼應着當前的危機。《貧民窟星球》想說明的是,在奧斯卡 最佳電影《一百萬零一夜》(Slumdog Millionaire)中出現的孟買貧民窟和城市景觀絕非冰山一角;這種城市化模式將變本加厲地在大量貧窮國家出現,成為未來地球大部分都市人口的生存背景。這個被命名為沒有增長的城市化過程(urbanization without growth),與刻下甲型H1N1流感的散播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若密集農業(intensive farming)讓豬隻以前所未見的方式聚集會帶來異常的物種關係;我們也即將目睹全球極端貧窮的都市化之下,前所未見的人類聚居方式。聯合國預測二○一○年,墨西哥城將會是世界第三大城市,人口超越二千萬。其實長久以來墨西哥城的狀况已儼如J.G. Ballard描繪的世界,大量人口密集地活在欠缺清潔供水設施、高度空氣污染和沒有垃圾處理系統的「現代城市」。難怪網上有該城居民說到,他們早知末世會降臨,只是想不到來的是流感。但要注意的是,雖然他們的居住環境用西方角度來看並不安全,其實內部也相對穩定,有其特有的系統和互助關係。如今跨國食物企業擾亂的微生物基因,卻讓這些人口背上毁滅性的後果,同時承受國際間千夫所指。這些面對流感時特別脆弱的地方,其實最為無辜,卻成為了代罪羊。似乎,當世界宣稱這是都市化的世紀,絕大部分人並沒有電影主角Jamal的運氣。
細菌示範全球一體化力量
地理學者Roger Keil也在二○○三年後策劃了一系列研究,理解SARS在全球擴散的啟示,這些研究成果出版為Networked Disease一書。這本書分析的是全球人口高速移動,如何將這世界鑄造成微生物的大熔爐。換句話說,全球化引來了「全世界的微生物聯合起來!」的結果 。如果《絕望真相》讓我們意識到倚賴飛機的旅途會排放過量二氧化碳導致全球氣候變化,它沒有讓我們知道故事更絕望的另一半﹕今天的航空流量,正為世界帶來全新的連繫。當我們依然在摸索全球化的經濟、文化和社會結果,世界對微生物全球化的理解還在一片迷霧中。如果貨物與資金的自由流動要靠WTO和IMF來強制執行,細菌早就身先士卒示範了全球一體化的力量。
富有國家不僅不會因有較先進的公共醫療系統而獨善其身,部分學者更警惕,活在已發展國家的人口天然免疫力,將無力抵抗來自地球遙遙角落的病毒。而且,發人深省的是在全球化中得益最多的龍頭城市也會因高度向外延展而成為最欠缺生物保安(bio-security)的地方。截至五月一日,香港終於繼紐約 和倫敦 有首宗H1N1確診,香港「幸保亞洲國際都會的地位」,可說深具象徵意義的警號。上述就是時空壓縮下出現的新生態。動物與動物的距離、人與動物的距離、人與人的距離,人和動物與微生物的距離,都在近二十年間因「發展」而被人為地大幅重構。從這角度來說,地球真的變平了,但同時成了一個潘朵拉的盒子。
地球很危險,快點回去火星?
《紐約時報》沒有說錯,香港在流感消息傳出之初已作了全球最嚴密的防備工作。香港是有從SARS學習的,但似乎香港和世界真正要學的都遠不止這些。必須強調,上述的背景並不是什麼蝴蝶效應或黑天鵝效應;恰恰相反,貌似混沌的當下正是近代人類主宰全球發展為地球帶來的龐大轉變和不可掌控的局面。甲型H1N1流感橫行也再一次意味,上世紀盛行的現代主義式發展和烏托邦思想,即人類可以憑一己之力全面改造世界和解決問題的想法,已經全無信用。難道我們願意相信,像林鄭之類的「進步發展觀」,會是新世紀的福音?
歷史沒有終結,自然仍在前進,但地球可能會剩下最後一人。四月二十二日,《法新社》報道兩位法國 天文學家發現目前為止最像地球的系外行星 。那兩位天文學家所象徵的人類欲望,加上有關流感將令世界損失多少個億的新聞每天出現,讓我們清楚知道,另一個世界還是可能的,但好像不會在我們的星球出現。四月二十八日,深受流感困擾的墨西哥城發生六級地震。無辜的他們除了質問上蒼的不仁,他們還可以問誰?會不會是周星馳 ?地球很危險,快點回去火星吧,如果那邊真有個美麗新世界的話。
延伸閱讀﹕
J.G. Ballard, Super-Cannes
Mike Davis, The Monster at Our Door: The Global Threat of Avian Flu
Mike Davis, Planet of Slums
Harris Ali and Roger Keil, Networked Disease: Emerging Infections in the Global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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