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8日

借張大春說詩

張大春:寫詩這回事
(8/5/2011 appledaily)

昔年父親看見我拿李清照的〈聲聲慢〉打譜子,強寫些幽懷愁緒,便隨手寫了十個字給我:「况指扳瑪假,肉耳墜金真」。字紙遞過來,問我是甚麼意思。我說看不懂,他說:「從前人射箭,套在大拇哥上方便勾弦的玉石環兒,就叫『扳指』。這兩句說白了,意思就是:『俺二哥大拇指上的扳指是塊假瑪瑙做的,可我老婆耳朵上那副墜子倒是真金打的。』」說完,父親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還繼續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湊。我看你就熟讀個百兒八十首的,不必硬湊了吧?」

後來我才逐漸瞭解:父親寫的那兩句根本不是詩,是為了嘲笑人不會作而胡作詩,刻意謅出來的笑話段子。父親把來調笑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強吟無詩;而強吟,正是舊詩堪笑之處。

舊詩有一定的格律,接觸過律、絕一類近體詩的人或許能夠體會,那些個平仄句式、黏對講究、韻字分部、乃至對仗、煉句、用典的種種法則,看似矩尺森嚴,規範甚深;即使相較之下十分自由的古體,也有講究詩法的論者為之尋繹出一定的格調。如此,學者輒以舊詩為難作,往往趑趄而憚之。

的確有人以格律為束縛,但是相對來說,還有另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我父親在我真正開始用心寫詩以前就警告過我:「格律讓詩有了種種規律作依靠,詩反而好寫起來;好寫的玩意兒,不容易真寫好。」

對於不通格律的人來說,門檻高,難以窺人堂奧;對於能通格律的人來說,套路熟,難以自出機杼。看來兩頭皆不能靠岸,這是寫舊詩顯得可笑的根骨。說得極致一些,彷彿祇有那寫舊詩的人自己才能體貼自己鍊字、鑄詞、造句、謀篇的種種機關消息;但是作成之後,仍不免在數以千計、萬計的名賢佳作之前出落得滿紙傖俗或簡陋。那麼,為什麼還要寫呢?

之前我有一趟澎湖之行,行前在一個寫舊詩的網站上向二、三吟友告別,寫了一首五律,題為〈南行前口號,拜別諸君〉,詩云:「已厭常談懶,竟聞招懶呼。偏心忘潭墅,挾冊走澎湖。好雨從西至,深杯向晚酤。舟凝波韻洽,可有一詩無。」這首詩的讀者大約屈指可數,但是我偏就會有一種情不自禁的幻覺,認為一定有某人在讀過這詩之後還當真了,還記得了,還說不定會等著看看我這一趟澎湖走下來是不是真能寫幾首詩呢。

寫給一個實則不存在、但是假設其存在的對象,看起來有點兒瘋。然而這正是我近十餘年來對任何一種文學作品的基本看法。我相信:每一個創作者心目之中都應該有一個理想的讀者──而且為數不能多,就一個──真誠的作者祇能滿足那一個讀者,不必他求第二人。

有一次妻子問我:「那個人是不是你爸爸?」我答:「或許是罷。」但或許也不是。我幾乎可以想見:已經過世的父親若是讀到我的《澎湖偶拾》,一定會縱聲笑著說:「拾了這麼些不好賣的玩意兒啊?」但是我仍然像做晨操晚課那樣每天不間斷地繼續寫著。每思辨一個字、查考一個字、斟酌一個字,以及寫定一個字,就會重溫一遍孩提時代初學認字時的驚喜、疑惑、癡迷以及焦慮。透過再三再四地揣摩、重識、翻新、變造原先所認得的字,看這些字在句子裡戲耍著生動活潑的意象、挑逗著滑稽突梯的趣味,有時也暴露著我試圖掩埋或拋棄的思緒。也正是這些詩句忽然出現在腦際的剎那之間,我會發現自己居然還擁有某種情感。最可貴的是:在詩中,我的確感受到逝者並未逝去。

2 則留言:

classmate 說...

太喜歡張大春寫他與父親,也由衷佩服他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寫得出來的文字。

Sampson Wong 說...

哈,其實我讀得很少,大部份時間都不夠耐性。這篇倒是非常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