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只聽過花樣年華的原聲音樂,未親睹光影連場,我卻在言談間不斷對他吐露劇情,作為半個電影迷也算缺德了。倒是至今依然為世上有人跟我用過同一方法接近王導的電影而樂。可惜時間不許,曾約定在星空下投影出周慕雲和蘇麗珍身影的計劃未竟全功,只好等明年秋風再至,拾級到天台去。開場白說過,繼續缺德下去。除了那句隔著電話的"如果有多張船飛",在電影裡出現而在記憶久不消散的對白,來自連聲音誰屬都無跡可尋的畫外音。城市沒入黑暗燈火亮起,華燈已上的一角,響起了播音員的聲線:「有一位在日本公幹的陳先生,點這首歌給他太太,祝她生日快樂,工作順利。現在請大家收聽周璇唱的〈花樣的年華〉。」
旋律奏起,畫面讓人有種恰如其份的錯覺,似乎一旦走進大氣電波,無論相隔多遠,總會傳到某個角落。而留言定必簡潔而過份含蓄,似勒住了千萬句的盡在不言。只消在youtube上打幾個字,就能找到歌曲連結寄遞出去的今天,點唱留言好像只剩落為無眠者的玩意。與往昔大氣電波的意象相反,它仿似變作自說自話般的行為。又再想起花樣年華一幕,是兩天前一個下午極為寂靜的時候。目光放在終於有霧的鯉魚門海峽和介乎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雨絲,等著一炷香燒盡的時間裡,想到了說一句話可能跨越的距離。因為在油塘那座山上我對著很遠的遠方說了兩句話。然後思緒就跳躍到點唱這回事,也是關乎對著遠方說話的形式。
自從在曼城的房間裡會儲起膠水樽,也會用咖啡獎賞蓋印來換算時日,就開始對丈量時間的方法、物質與單位好奇起來。一盏茶、一炷香、一彈指、一剎那,時間被有形地勾勒出來。一炷香原來曾是五分鐘,但那個午後那炷香遙長在於它不斷讓我想到永恆和死亡。那刻想起見過別人在博客裡要人投票,在飛灰與微塵之間作選擇。真好,而世上大多數人卻不願在兩者中擇一。和同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死亡與意義的困惑,說到何以對著他方說話。自詡高度secular的我,霎時間亦情願那些話所誇越的距離,真能抵達他方,而不是像凌晨點唱般沉入萬籟俱寂的黑夜。那天晚上就萌起點唱的念頭,在凌晨時份與播音員打交道。
歌聲響起時天文台掛起了紅色暴雨警告沒多久。也許其他留言都是諸如"唔明林峰點解咁受女人歡迎"(點了林峰的歌)和"送給6A班同學,升上中六後好耐無唱K了"(點了Twins)之類,主持人讀出那則堪稱極為老派的留言後,發出了半下難以明言其義的怪笑。但又誰可以訕笑歌的老舊?沒什麼比起在MTV上看到打出鮮色字幕標示"填詞人:蘇軾"更超現實而讓人肅然起敬的了。中學時中文老師無論如何花力氣都不過是對牛彈琴。而刻下當中秋靠近,到今天晚上見到稍現即逝的滿月,何事長向別時圓的疑問自然而然湧上心頭,何用吹灰之力去解讀。在水調歌頭攀至熱門搜尋的第四位之時,我就讀到這樣一句:《苕溪漁隱叢話》載道﹕「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餘詞盡廢、餘詞盡廢,這是一種怎樣的讚喻?
知道今天晚上,天下月亮一樣"霉",實在心頭一暖/亂。同學總說那是流行曲存在的意義,然而流行五百年的物事我們似乎無法再叫它作流行。故也適合跨過更遠的距離吧。別人都認為但願人長久bittersweet,卻沒什麼人追問水調歌頭作為詞牌名字的含義。不通詩詞,卻胡亂找到歌頭是隋唐大曲中的一個組成部份,而“歌頭當為中序的第一章"。
不過是第一章呢。前面就是長久與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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